程莉
人與人相識,大約是需要緣分的。
如果喜歡或者景仰一個人——那種傾心的喜歡與景仰,既不必追星,也不必性急,就那么隱約地在心里牽掛著,也許他會在你生活的某一個路口,等著和你邂逅,只要你和他有緣——我一向這樣認(rèn)為。
于是有一天,我認(rèn)識了季羨林老人。
遙望季老,從讀他的散文開始。學(xué)術(shù)泰斗的博大精深,我自無法領(lǐng)略,但我覺得,他是一棵大樹,他散文中蘊涵著的平淡和悠遠(yuǎn),使人讀起來就像在樹下乘涼,就像和他聊天。
其實,原可以早點走近他。前些年,我從醫(yī)務(wù)部的報表中得知,他患白內(nèi)障住進(jìn)我們醫(yī)院,想到大師近在咫尺,有一段期許等在那里,忍不住慫恿辦公室主任:“咱們?nèi)タ纯醇纠习桑?rdquo;主任踟躕半日說:“恐怕探望他的人多,就別打擾了。”
我只好作罷,天天注意報表,直到他出院。
后來認(rèn)識一位朋友———文化名人肖像攝影師魏德遠(yuǎn)。小魏贈我一幅作品,畫面是端坐書桌前的季老,肩上攀著一只白貓。有人評價它是一幅能在國際大賽上獲獎的佳作。見我喜歡,小魏仗義地說:“季老和我很熟,如果你想認(rèn)識他,我可以引見。”“謝謝,不必了。”我想,有珍藏照片的緣分,足矣。
緣分可遇而不可求。2000年初春的一天,我的另一位朋友,作家周明突然來電話:“請你幫忙聯(lián)系一下季羨林教授看病的事好么?”原來季老又患眼疾,人吃五谷雜糧總要生病的,幸而只是白內(nèi)障。
一而再、再而三,我真的相信和季老有緣分在那里了。第二天不巧要外出,提前掛好著名白內(nèi)障專家施玉英教授的號。周明一再叮嚀,季老高齡,千萬別讓他久等。待我按時趕回,季老已先到。雖然他的視力已經(jīng)很差,但一見我便頷首微笑,認(rèn)定是他要等的人。陪同季老的李玉潔老師說:“昨天說要來看病,季老總惦記著,一宿沒睡好,今兒一大早就起來了。”
周明無意牽線,卻驗證了我的理論——相識不在刻意,只要有緣。
眼前的大師與照片無異,謙和、睿智;更令我驚詫與感動的,是他臉上浮現(xiàn)著孩童般的笑容。
據(jù)說那天季老剛下車,就被醫(yī)院的門衛(wèi)邵師傅認(rèn)出——邵師傅正握著一冊《牛棚雜憶》讀得如癡如醉,只見神往已久的大師突現(xiàn)眼前,大為驚喜,舉著書就過來與季老握手;季老顯然也頗感意外,此乃又一段緣分。
住院手術(shù),施教授妙手回春,治療效果正如季老所言,“大放光明”。那日小魏探訪,剛坐定,書法家歐陽中石也來了,兩人握手,原來認(rèn)識。世界真是太小了,隨處可能遇上熟人或者熟人的熟人——歐陽中石是我們老院長趙相印教授的校友,我對聞訊而來的趙院長說,鬧了半天就我一個生人。
不見大師,不知道什么是虛懷若谷;未識季老,不知道什么叫學(xué)無止境。和他在一起,就像和自己的長輩,用不著客套,用不著拘束,想到哪說到哪。
“您快九十歲了,身體健康,頭腦又這么清楚,有什么秘訣嗎?”我問。
季老笑答:“我的長生之道是三不政策:不鍛煉,不挑食,不嘀咕。所謂不鍛煉,是不刻意鍛煉,但要多活動。”他穿著亦樸素,一件半舊藏藍(lán)色中山裝便是“出門”禮服。他說:“去日本,去臺灣,都穿它。家常衣服,比這件就不如了。”
一個沒有課的下午,正上大學(xué)的女兒來到病房,相差七十多歲年齡,現(xiàn)代女孩也和世紀(jì)老人有緣。見到“小朋友”,季老格外高興,取出一本《留德十年》,不顧剛復(fù)明的眼睛還有些紅,伏案提筆寫道:“熱愛祖國,孝順父母,尊重師長,同伴和睦,珍視生命,摯愛自然,勤奮學(xué)習(xí),永不間斷———在病房中聊綴幾句,與小友共勉。”女兒捧書逐字念罷,季老又細(xì)細(xì)解釋:“一個人,心里首先要有祖國;孝敬長輩,是中國人的傳統(tǒng)美德;生命寶貴,大自然美妙,要好好珍愛;希望你一輩子勤奮學(xué)習(xí),不管是到了我這個年齡,還是再大十歲,永遠(yuǎn)都不要間斷。”女兒點頭,突然摟住老人:“季爺爺,我記住了!”季老輕撫女兒肩頭,連聲說:“好孩子,好孩子!”那情,那景,讓我想起季老的名篇《三個小女孩》。李老師感慨,在一旁說,此番住院,季老感想頗多,出院后肯定有好文章。
一晃又是幾年過去,手撫季老親贈的四卷散文集,一邊期待這位耄耋老人的新作,一邊想:與大師相識,乃三生有幸。我以何德,修得此緣在世間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