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毅軍
空曠的院落原是村上廢棄多年的養(yǎng)豬場,野草叢生,豬舍與圍欄被拆得七零八散,破磚爛瓦遍地皆是,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,猶如遭受了空襲。如今,這里成了宰牛場。院中水泥平臺旁躺著兩頭滾瓜溜圓的大牛,才被施行了活牛注水技術,眼睛恐怖地瞪著,全身瑟瑟發(fā)抖。平臺上,兩個壯漢正在肢解著一頭牛。土墻邊的大樹下,五六頭牛被嚇得屁滾尿流擠成一堆,不時發(fā)出低沉的哀叫。
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,不慌不忙地走進院子。它心里明白這是牛的刑場,但它毫無畏懼。它在院中徘徊了一會兒,最后駐足停在壯漢身后,低著頭,流著淚,看著鋒利的刀子在同類身上劃來劃去。兩個壯漢對視了一下,小聲嘀咕道:“這家伙該不是有神經(jīng)病吧!”
老牛經(jīng)歷了20載歲月,相當于人類的70歲。村民說,牛活到這份上已經(jīng)成了精,用哲人的眼光看,這樣的牛通人性,會思維。老牛在長年累月出力流汗的勞作中,對世態(tài)炎涼的洞察與寬容,養(yǎng)成了任勞任怨,默默無聞,埋頭苦干的孺子牛品德。有個大文學家說,牛吃進去的是草,擠出來的是奶。牛對此不屑一顧,在人類歷史上,牛一直都有最好的口碑。
現(xiàn)實中,牛所面對的不是選擇,而是必須。猶如蚯蚓在暗無天日的潮濕的泥土里,像根一樣地尋找生命,維持生機,這牛的命。一頭牛,就是半個家。這頭牛出生4個月就與母牛含淚離別,來到主人家,開始了艱難的牛的生涯。它以幼弱單薄的身子努力學習各項技能,盡管十分溫順、乖巧,還是挨了主人不少的鞭子。它懂人的語言,能看懂人的喜怒哀樂,能夠按照人的旨意去耕地、拉車、推磨、馱東西,樣樣活兒干得出色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年復一年,牛在承受著累脊斷梁的苦役,不斷地尋求著生命的完整。
牛除了用貼近泥土的方式為主人服務,它還以每胎兩頭的高產(chǎn)生育了14頭小牛。主人高興得用大拇指沾著唾沫星兒數(shù)錢,一次次享受著賣掉小牛的快樂,壓根就沒有想到牛母子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分離。主人常常拍著牛背興奮地說,好牛!真是好牛呀!
役使著這頭牛,主人漸漸脫了貧。添置了小四輪,蓋起了小洋樓,兒子成了有本科學歷的局長,女兒在城里開了服裝店。家里的冰箱、彩電、電腦、高檔家具,一應俱全,家里原先破舊的土坯房也變成了兩層小樓,院子里盛開著花草。子女們寄回的錢像泛水泉子一樣源源不斷,主人生活的舒舒坦坦。
這些年,人們的日子越來越好了,牛肉已經(jīng)上了城鄉(xiāng)人的餐桌。宰牛場愈辦愈紅火,大量耕牛被宰殺。當村里的牛陸續(xù)變成刀下鬼時,主人一次次地對前來買牛的屠戶決絕的說,我家的牛不賣!?;畹揭欢ǖ姆萆暇统删?,完全能夠理解主人的表情或意思,因此,牛從內心深處感激主人的不賣之恩,這種感恩帶著一絲悲哀的幸福。
晚年的牛,沒活干,就象職工被下崗一樣有種失落感。沒有老伴,也不知子女在何方的日子里,它感到凄涼、寂寞、孤獨,常常面對掛在墻上枷鎖樣的犁架出神,像是對那銹蝕斑駁的犁鏵進行默默哀悼,又像是回憶自己悠長的歲月與經(jīng)歷的蹉跎往事。主人家成了牛晚年的精神依托??墒?,它也能感覺出來,主人對自己漸漸有些冷漠。一天,牛看到主人很高興,就親昵地在主人手上舔了一下,誰知主人竟破口大罵,并用腳踢了它。牛痛苦地想:他過去可不是這樣呀!它百思不得其解。主人的辱罵與暴力,深深地刺痛了牛的自尊。從此,它的情緒一落千丈,精神萎靡不振。牛原本結實的身體日漸瘦弱,不幾天就成了皮包骨頭。
牛常常臥在村頭的老槐樹下,低頭閉目,不時地搖頭甩尾驅趕著襲上身來的牛虻蚊蠅,嘴里慢慢地咀嚼著從胃里反芻上來的劣質飼料。它那神情倦怠的樣子,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,正在遭受著遺棄,默默忍受著冷淡與無奈。
一日,主人高興地指著牛對老婆說,牛這么瘦,肯定有牛黃,一斤牛黃要賣大沓錢哪!老婆笑著說,那就趕快殺了賣呀!這話牛聽懂了,可它不想爭辯,也不想逃跑,它愛這個家。為這個家它已耗盡了終生,現(xiàn)在再作犧牲,牛覺得無怨無悔。
牛不懂什么叫遺囑,也覺得沒有什么可以給誰交代的。在主人的驅趕下走進宰牛場時,它想,將自己的一切,包括軀體獻給主人,體現(xiàn)牛生的價值,這是最好的歸宿。它記不清主人的兒子念過一首什么詩,在臨上宰牛臺前,心里默默地誦道:牛生自古誰無死,愿將一生獻給人。
(作者:和諧中國網(wǎng) 主任編輯)